关注我的读者都是品味非凡的。

那品味（Taste）是什么？

品味是一个复杂而多维的概念，涵盖审美、文化、社会心理学和哲学等多个层面。

品味通常指一个人对美、艺术、时尚、文化、食物、生活方式等事物的偏好和判断能力。

它包含两个层面：

1. 感知与判断 ：一个人能辨别美与不美、好与不好的能力。
2. 偏好与倾向 ：一个人偏好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些偏好背后体现的是个体的文化背景、教育、社会地位、价值观等。

康德（Immanuel Kant）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 品味是一种没有功利目的的审美判断能力 。” 也就是说，真正的品味不是“这东西对我有用”，而是“这东西本身就有美感”，是一种“ 无利害关系的快感 ”。

每个人必须承认，一个关于美的判断，只要夹杂着极少的利害感在里面，就会有偏爱而不是纯粹的欣赏判断了。人必须完全不对这事物的存在存有偏爱，而是在这方面纯然淡漠，以便在欣赏中，能够做个评判者。

这里的“利害感”指的是任何与个人利益、欲望、需求或情感相关的因素。例如，如果我因为这幅画的作者是我的朋友而觉得它美，或者因为这栋建筑能给我带来经济利益而觉得它美，那么我的判断就不是纯粹的审美判断，而是受到了个人利益的影响。

有品味代表有一定的审美判断力与偏好。

品味有好坏之分，但不应该有高低之分，好坏与高低在我看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认为所谓“高品味”，其实是统治阶级对文化资本的垄断。上层阶级通过艺术、教育、媒体建构出一种“高级文化”，并贬低大众文化为“低俗”。品味的高低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被社会结构制造出来的等级符号。

所谓“高品味”，在很多场合并不是绝对的美学标准，而是一种文化话语权的体现。

曾经被皇室贵族垄断的古典乐并不比流行乐“高端”，街头艺术并不比博物馆里的艺术品“低端”，中国的美学并不比国外的“差”。

品味的好坏不取决于特定的阶层与国籍，不是精英阶层（中产阶级）和大国垄断的品味就是好品味，那只能是该阶层的身份符号；真正的品味在于，当大众每个人都能接触所有事物或艺术时，基于各领域的美学而作出的选择才是好品味。

品味的好坏是一个感知力与判断力的问题，是一种能力性或素养性的概念。

你是真的追求品味，还是只是为了与众不同？ 你是否能理解复杂艺术作品的意图？ 你是否能分辨审美风格之间的差异？

一个人的品味好，除了指他对事物理解深刻、有洞察、有判断，不是一味追随潮流或盲目炫耀，还包含了基于特定领域的美学标准与知识作出的选择与偏好。

这种品味的形成，往往源于长期的积累与沉淀：读过足够多的书，走过足够多的路，看过足够多的作品，经历过足够多的真实生活。好的品味，是知识、感受力与判断力三者的融合，是一种不动声色却深具力量的存在。

音乐品味

说到音乐上的品味，有些音乐的乐器或者编曲或者演奏在技巧上确实会更“高级”一点（复杂一点），有些相比之下技巧没那么“高级”，比如 Blur 和 Oasis 这两支英伦摇滚乐队，这两只乐队当中我更喜欢 Oasis 这种更“简单”的音乐。这只是我的选择与偏好，我也喜欢 Blur 的音乐，但经典的 Blur 与 Oasis “战争”中，我站 Oasis。

Blur 来自当时英国的中产阶级，有一股知识分子的气质，而 Oasis 灵魂两兄弟来自工人阶级，浑身充满流氓气质。Blur 的音乐构思精巧，编曲花哨，更加艺术摇滚，而 Oasis 的音乐更直接、情绪化、旋律上口，技术上不复杂，只用几个“祖传”和弦打天下，但情绪感染力极强。

前面已经说了品味与阶级无关。那如果仅从编曲复杂度与演奏技巧上看，那 Blur 的品味就更“好”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说古典与爵士这种技巧更丰富更复杂的音乐，统统比摇滚的品味更好？

不是。

摇滚也有像 Pink Floyd 和 Queen 这样也很复杂的前卫摇滚和艺术摇滚，即使是旋律很简单的音乐，像 the Beatles 的音乐也一样得到世人很高的评价，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Hey Jude 这首歌依然受到很多人的喜爱。

音乐领域品味的好坏，或者说音乐领域的美学不是只看技巧复杂度，还有情绪感染力，词的深度，表演者的现场感染力，旋律是否打动人，是否历久弥新和社会影响力等等。

从感受力上说什么是好品味，什么是美的话，会有强大的主观性存在，加上有一些审美是被社会文化构建出来的，它不是自然的物理法则，所以仅从这个维度判断的话，只能说是个人偏好，无法判断好坏。

但是如果加上特定领域的知识以及时间考验的话，那品味的好坏就有了一些相对可衡量的标准。

像音乐、美术、影视和时尚等领域的作品，品味的好坏应该考虑感官上的感受力，领域专业性以及是否在时间的长河中历久弥新。能在众多艺术作品中脱颖而出，且经历了时间考验仍然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作品，一定是兼具卓越的感官体验、深厚的专业底蕴和超越时代的艺术价值的杰作。

艺术带给人美的享受，而不考虑这东西是否对我有用。但是在其他领域，好的品味除了上述 3 点外，还是需要考虑实用性，以及是否解决了问题，解决的方式是否“优雅”。

比如建筑领域，很多设计是否在考虑外观的同时，充分考虑了居住者的实际需求，例如采光、通风、空间利用率以及与周围环境的和谐共生？一个真正优秀的建筑设计，不仅要赏心悦目，更要实用、舒适，并且能够经受住时间和环境的考验。

产品品味

说回我从业的软件行业。

在 1995 年 Bob Cringely 主持的《The Lost Interview》中，当被问到 “你怎么知道哪个方向是正确的？”时，乔布斯在沉默了几秒后回答：“最终，这归结于品味...”

Ultimately, it comes down to taste. It comes down to trying to expose yourself to the best things that humans have done, and then try to bring those things into what you are doing.

Picasso had a saying. He said, “Good artists copy. Great artists steal.” And we have always been shameless about stealing great ideas. And I think part of what made the Macintosh great was that the people working on it were musicians and poets and artists and zoologists and historians who also happened to be the best computer scientists in the world.

But if it hadn’t been for computer science, these people would have all been doing amazing things in life in other fields. And they brought with them, we all bought to this effort, a very liberal arts air, a very liberal arts attitude that we wanted to pull in the best that we saw in these other fields into this field. And I don’t think you get that if you’re very narrow.

尽管今年的 Apple 的 WWDC 不尽人意， Apple 的产品也有很多吐槽的地方，但是回顾 Apple 的整个产品设计，我们还是无法忽视 Apple 的产品美学。

Apple 的产品美学，是设计、技术与人文的深度融合。其设计理念深受极简主义影响，力求去除冗余，精简至只保留必要元素。在视觉呈现上，Apple 追求图标风格、色彩、留白与层级的统一，营造出系统 UI 与硬件之间浑然一体的流动感和清晰度。交互设计则以用户行为为核心，从界面交互到键盘触感、震动反馈、动画流畅度等细节，都高度关注“人的感知”，致力于打造极致的用户体验。

简单比复杂更难，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让思维变得纯粹，从而做出真正简单的设计。

设计不仅是看起来和感觉像什么，而是它如何运作。

我想我们都知道那些花里胡哨、颜色堆叠、动效过度且广告满天飞的网页或者 App 的品味很差，但不是说不花里胡哨，没有广告的软件产品就一定品味好。

一款软件产品的品味体现在功能、设计、体验、语言、节奏等各个层面所体现出的审美判断力、价值倾向与功能实用性。软件“前端”的美观仅仅是其最表层的品味。不能简单地认为，只要聘请一位资深前端程序员和设计师，将页面打造得极简且漂亮，就能代表这款产品拥有卓越的品味。

一个好品味的软件，不仅在 UI 设计上拥有独特的审美，同时，

• 不追求复杂的设计和交互，而在微妙处打动用户；
• 尊重用户注意力与学习成本，不求功能上“面面俱到”，而是深度思考每一项功能解决什么问题，将该功能做到极致，让用户无需投入过多注意力就能清楚该功能如何使用，能达到什么目的；
• 不干扰、不频繁跳转或打断用户的使用流程，用尽可能少的步骤完成操作。

来自硅谷的投资人 Sarah Guo 在其文章 Taste 中写道："真正的品味是会带来代价的。它意味着要对那些能让你的潜在市场扩大三倍的功能说“不”。它意味着要花一周时间来完善一个用户几乎不会（有意识地）注意到的交互。它意味着要选择更难的技术路径，仅仅因为用户体验能提升 10%。如果你的“品味”没有让你付出任何东西，那它就不是品味，而是偏好。"

Obsidian 将复杂的知识管理需求通过简洁的链接和图谱概念解决，体现了对用户真实需求的准确把握；Linear 作为项目管理软件中的典型，快速、流畅的交互设计，每个功能都经过深思熟虑，没有冗余；Raycast 通过键盘操作最大限度地提升了效率，几乎无需鼠标就能完成各种系统级和第三方应用的调用，体现出对高频操作场景的极致优化。

这些软件的共同点在于，它们不仅仅拥有漂亮的外观，尽管我很吃它们的颜值与设计，但是更重要的是，它们在解决用户痛点的同时，优化了大量的细节，做到了优雅、高效和易用，这才是真正好品味的体现。

但并非所有软件都以品味为最高追求。许多产品为了商业化、为了获取尽可能多的用户、为了迎合最大公约数的需求，不得不在产品上做出妥协。

例如微信的设计体现了一种“克制的品味”。作为一款全民级的超级 App，微信必须兼顾所有用户，无法进行激进或先锋的设计探索。

每个产品都有其目标用户，为了追求品味，传递并坚持产品的美学与价值观，有时候产品不得不放弃一些具备不同审美与价值观的用户，这也是品味的代价之一。

比如 Apple 为了坚持自己的审美与价值观——给用户最好的体验，选择闭源，并且在系统自定义上做出极大的限制，牺牲了极客用户对高度可控性的需求，以换取更一致、更流畅、更安全的整体使用体验。这种选择让 Apple 产品在设计一致性、交互顺滑度和生态融合度上达到了行业领先的水准，但同时也意味着它主动放弃了一部分追求极度自由、可定制化的用户。

这种取舍背后，是对“什么才是好产品”这一问题的明确回答。坚持品味，就必须有选择；而选择，往往意味着放弃。

Software is eating the world. 软件正在吞噬世界。

在如今 AI Coding 的时代，任何拥有产品品味与判断力的人，都应亲手打造属于自己的软件，服务自己的用户，无论产品大小，无论用户多少。如此便无需再囿于所在公司及其产品，不必在需求筛选与评审流程中浪费时间，在干活只为赚钱这个意义之外，探索另一种自我满足与成就感的新可能。

现有的 AI Coding 产品对于有自己产品观、品味与判断力的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会，而品味将越来越重要，其内涵也越来越丰富。

AI 生成的代码与实现的功能都反映出使用者的品味，AI 能力强大但它并没有审美与价值观，它也不知道要开发什么样的产品，这取决于使用 AI 的人。无论 AI 多强大，品味差的人开发出的产品，审美与品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Cursor 的联合创始人兼 CEO Michael Truell 在访谈中提到，在“后代码”的时代，品味将成为一项至关重要的技能。

这种品味超越了单纯的视觉设计，它更多指的是对软件逻辑、工作方式以及软件意图的深刻理解和正确判断。未来的工程师将更像逻辑设计师，他们需要清晰地构想软件应该如何运作。

随着技术的发展，软件工程师将不再需要像现在这样在细节上过分谨慎，而是可以将更多精力放在培养品味上，即拥有关于应该构建什么样软件的正确想法和判断力。未来的趋势将是从费力地将想法转换为计算机可执行的格式，转变为一种更轻松、更直接的转换过程。

品味在此是一种综合能力，它不仅关乎对产品方向的精准把握、对软件内在逻辑的深刻理解，更在于将这些构想高效、优雅地转化为实际产品的能力。在技术日益成熟，编码本身不再是最大瓶颈的当下，它尤其强调开发者在更高层面的判断力、设计感和洞察力。

而如果想创造面向未来的 AI Native 的产品，那了解技术边界，也是一种新的素养与品味。

今天做 AI（尤其是 Agent）产品时，必须理解：

• LLM 有哪些能力（如语言理解、知识检索、代码生成、多模态）；
• 哪些是它做不到的（如精确计算、生成的百分百可靠性）；
• LLM 输出具有不确定性和概率性；
• 模型更新迭代极快，系统性认知需不断刷新。

这与传统的产品设计很不一样，是一种新的范式转变，而当前可能还没出现契合的产品形态，需要整个行业在黑暗中进行摸索。

AI 技术品味

AI Native 产品的诞生依赖于底层 AI 技术的突破，而在 AI 领域中，品味同样存在，并且至关重要。

作为该领域的从业者，每天都淹没在 AI 相关的海量信息中，AI 领域日渐增长的资讯与论文多到任何人一生都无法全部阅读完。

选择阅读什么论文和学习什么技术至关重要，应该把有限的时间投资到最有潜力，最有可能商业化的技术上。技术和产品同样具有审美，好的技术品味不仅体现在对前沿趋势的敏锐嗅觉，也在于知道构建什么产品。

AI 领域的品味同样需要具备敏锐的判断力，从而辨别出哪些是真正有价值的思考与非共识，而不是止步于复读那些行业早已达成的共识。它要求我们深入理解技术的本质与模型进化的方向，尽量阅读 AI 领域前沿研究者的 X 帖子、 Blog 与论文，了解他们一手的观点与经验。

只热衷于浏览各类自媒体文章的二手信息的话，往往局限于追踪最新模型发布动态，在发出"厉害"的感慨后便止步不前。既不深入研读相关的模型技术文档或研究报告，也不思考模型能力提升将带来哪些实际影响，可能突破什么技术瓶颈，以及后续技术发展的潜在方向。表面上看似在追踪技术热点，实际上却被热点信息牵制，一边惊叹"AI 技术强大"，一边对技术的核心机制和发展逻辑缺乏深入认知。

一些我认为高质量的一手信源、有品味的博客、Substack、YouTube 和公众号可以参考我之前的文章：AI 杂谈 | 深度学习之阅读与理解

很多高质量的内容都是英文的，中文高质量内容也在逐渐增多，但还是相对较少。我认为还是应该尽量阅读原语言的内容，而不是翻译后的内容，更别说是其他自媒体转述后的二手内容。

真正的 AI 品味需要建立在扎实的技术理解和独立思考基础上，通过持续学习和深度分析，形成对技术趋势的前瞻性判断，而不是被动跟随市场热点的起伏。

历史上只有一小部分的技术被成功商业化，AI 领域的各种技术也是如此，只有经历过时间考验的技术和模型才能最终脱颖而出，比如 ResNet、Word2Vec 和 Transformers，而这些最终留下的技术与模型都拥有其独特的品味与技术审美。

在 AI 发展史上，ResNet 标志着深度学习从”更宽”转向”更深”的关键转折点；Word2Vec 开启了词嵌入的黄金时代，让“分布式语义”成为 NLP 的核心理念；Transformers 在 AI 发展史上的地位堪比革命性突破。它不仅统一了 NLP 的各种任务，更是开启了预训练大模型的时代，从 BERT 到 GPT，从多模态到生成式 AI，都建立在 Transformer 架构之上。

OpenAI 研究员 Jason Wei 之前发过一个 X 帖子，列出了 10 个反映不同 AI 研究品味的单选题：

显然，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地非此即彼。一个问题中的两种选项往往都有其适用的情境。这类问题的本质，在于捕捉人们的第一反应，从而探究其潜在的品味或信仰。

不同的研究品味和研究方向，将会分化出不同的技术路径。

在 OpenAI 推出 o 系列模型，并抛出 test time scale 这一谜题后，众多研究人员尝试使用蒙特卡洛树搜索 (Monte Carlo Tree Search) 和过程奖励模型 (Process Reward Model) 进行复现。尽管推理能力有所提升，但依然面临较大挑战，难以达到 o1 的水平。直到 DeepSeek-R1 另辟蹊径，在尝试 MCTS 和 PRM 都失败后，转而采用纯粹的强化学习，并辅以基于规则的奖励模型，才最终得到了 Aha Moment，成为第一个公开解谜的研究。

这一时刻不仅是模型的“顿悟时刻”，对观察其行为的研究人员而言同样如此。它凸显了强化学习的魅力与力量：我们无需明确教导模型如何解决问题，只需提供恰当的激励，它就能自主形成高级的问题解决策略。这个“顿悟时刻”有力证明了强化学习在解锁人工智能系统新型智能水平方面的潜力，为未来开发更具自主性和适应性的模型铺平了道路。

DeepSeek-R1 的横空出世，有力验证了强化学习的巨大潜力，也让强化学习之父 Richard Sutton 在 2019 年撰写的 The Bitter Lesson 再次引发广泛关注，收获更多的信徒（+1）。

Richard Sutton 的品味体现在：

• 相信计算和数据的力量：与其精心设计复杂的特征工程和领域知识，不如相信足够的计算资源能让简单的方法产生惊人效果;
• 对通用性的偏好：Bitter Lesson 偏爱那些不依赖特定领域知识的方法，因为这些方法具有更好的可扩展性和适应性；
• 对人类直觉的怀疑：这种品味对人类的领域专长和直觉保持一定距离，认为机器可能会找到人类想不到的更优解。

先相信，再看见，而相信什么取决于品味。

技术品味的好坏，将由商业化与时间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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